黃金又攀升至一九○○美元價位附近。對即時擁有黃金的人,如今它像一道彩虹,幸福地彰顯財富;對始終拒絕黃金擁有貨幣的人,尤其是歐元及美元持有者,黃金每攀升一百美元,就代表新一輪詛咒。
原來我們所擁有的,不過是紙鈔,不是真正的財富。
黃金在人類史上,始終擁有屹立不搖的地位。黃金最強盛時期始於維多利亞女王時代,金本位的貨幣政策使全球掀起了淘金熱。十九世紀,地球上多數冒險家,皆以淘金為最大的目標;而且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我羅東的曾祖父陳純精對羅東發展固然有著極大貢獻,至今羅東舊公園仍存放他的銅像;羅東最筆直的馬路之一,也以其名命之「純精路」。他身後不留太多財產給後代,反將大批土地捐給政府。我的曾祖母據說總坐大廳裡,告誡子女,這個家留給你們的,是世人的尊敬與風範,而不是有形的龐大財富。如果我的曾祖父生前曾為自己做的惟一貪婪的大賭注,即是在金瓜石挖黃金。
數年前我至九份,路經曾祖父擲金的痕跡之地,洗滌金礦的泉池,一層又一層,看起來像人生一段又一段的陷落;人站高山頂上望下去,海一半藍,一半紅;當地人稱陰陽海。海面奇景即是當年淘金後的礦物質留下的沉澱物,它不只改變了海水的顏色,也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曾祖父斷氣前,曾告訴最小的女兒,家裡大片土地已捐給羅東,而他原存的現金,因金瓜石淘金失敗已所剩無幾。他要姑婆記住這個教訓,人生不要迷惑金錢,尤其黃金,它可以讓你贏得一切,也可以使你失去一切。
我的曾祖父只是十九世紀淘金熱的一個小點;那個世紀的淘金熱潮席捲加州、加拿大、澳洲、阿拉斯加及南非……。
一八四八年加州發現黃金時,沒有電報、電話,消息傳得很慢。但到了一八五三年,已有超過十萬人湧入加州,其中包括兩萬名華工。這些華工在廣東被英法洋人半招半騙,帶著淘金夢,遠渡重洋,踏上一個雜草叢生之地。根據第一個發現加州蘊藏黃金的地主約翰.薩特(Johann Sutter)四十年後回憶,他剛踏上加州時滿山野鹿、野狼、麋鹿,等先鳴槍嚇走了這些動物,才落腳下來。一步步開墾,七年後方成一塊可供人居住的薩特磨坊。本來他只想開個工房、製毯廠及鋸木廠,沒想有一天鋸木廠技師馬歇爾神祕地出現於辦公室,要求單獨見他,並立刻關上門。馬歇爾從褲袋裡掏出一團布,把布掀開,裡頭是亮澄澄的金泥;馬歇爾說:「老闆,我相信我們無意中,在山上找到了黃金。」
薩特聽到這個消息,並沒有雀躍,反而心中頓生禍害之念。他原是瑞士人,由於欠債面臨牢獄,一路逃至聖塔非這一帶。他開墾了許久,但並不擁有土地合法權;他只是一個假的墨西哥公民。果然幾個月後,舊金山滿街傳遍了薩特磨坊山上藏金的消息;全城為之瘋狂!瘋到什麼地步呢?連學校皆關門大吉,老師、學生、小孩、校長都跑上山淘金。薩特的家園瞬間被一塊一塊占領,任何人皆可踐踏入侵,因為「黃金遠高於王法」,更甭說高於道德。
十九世紀另一波淘金熱也發生於澳洲,這裡本是英國遣送犯罪者的流放之地。但一八五一年二月二十一日,一名當地嚮導帶著英國「肥胖憨厚」的下層人物哈格雷夫騎馬至麥克利河(Macquarie River),突然發現河床底下遍是黃金。五個淘鍋浸於河裡,至少有四個可淘出砂金。正如同舊金山北半球另一端的故事,不到六個月,消息傳遍雪梨,人人陷入瘋狂狀態,五萬人湧入了麥克利河。故事還沒完!當二百五十三盎司第一批產自澳洲的黃金運抵倫敦時,四分之一英國人開始搶著買船票前往澳洲。於是一個原本罪犯的逐放地,翻身成了「黃金聖地」。澳洲總督不得不承認英國法律對這批人的懲罰,等於免費把他們送到了金庫。而挖到金礦的粗野罪犯,則得意地宣告,自己從此已是紳士;「過去你是什麼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是什麼人。」
十九世紀的淘金熱未必都是冒險成功的喜劇,甚至不只是金夢碎了的悲劇而已。當年許多金礦奴工,一大批來自貧困的中國。運氣好一點的被載到美國,即使這一代犧牲了,至少有個管道攢錢寄回家。澳洲發現金礦後,英國人相信鄰近的紐西蘭也埋藏著令人不能抵抗的黃金。於是他們從廣東帶走了一批奴工,展開難以置信長涉航行之路,來到地球的最南端。奸詐的英國人為華工畫了一個大餅,帶著他們自米佛峽灣進入著名的Queenstown,然後落腳於一旁的劍城(Arrow Town)。在那個離故鄉最遠的金礦之地,華工捎的信,寄回老家的錢全給老闆偷偷沒收了。問起老闆,「怎麼家裡全無回音?」英國老闆只搪塞他們,船程太遠,費用太高,家人因此沒寫回函。
這些華人奴工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挖金礦至晚上八點;一星期工作六天,天冷地凍時也不能停工。
惟一休息的一天呢?老闆美其名給他們點娛樂,開個賭場。許多華工在那個賭場,又輸掉了奴役換來的工資。一個感人的瓶中信故事早在當時發生,家鄉那麼遠,春夏秋冬時令皆顛倒了,是否家人和自己看的月亮,也不同了呢?一名華工想家想到瘋了,寫了一只歪歪斜斜的信給家中老父老母,置於瓶中,丟入大海。想著汪洋浪淘,總有抵達故鄉的一天吧!工資盡擲賭場,這一生已回不去了;於是向著父母,向著自己想像中的故鄉方位,叩個頭,當晚跳了海。
而挖到金礦的老闆呢?據說主人的膳食不輸給英國伯爵。晚宴的開胃菜以日本磁盤盛裝,主菜搭著來自波爾多的紅酒。奢侈時,餐後還加根古巴哈瓦那的雪茄。紐西蘭劍城至今仍記錄這群奴工的故事,不過他們的觀點是「這些離鄉背井的華人,對Arrow Town開發,有重大貢獻。」
黃金的魅力直至二次大戰後,全球放棄了金本位,改以美元做為世界貨幣後,才走下它歷史最輝煌的時期。
但一九六五年,戴高樂已看出美元危機。一九六五年二月四日戴高樂在愛麗榭宮召開一場千名記者參與的記者招待會。他刻意挑了一間金碧輝煌的大廳,從椅子到牆壁到鏡框,無處不是鍍著金粉的裝飾。他提議重回金本位,而非「美元本位」的世界貨幣體系。戴高樂說:「美元擁有優越的地位,因為它曾經匯集了世界最多的黃金。如今,它已失去這種基礎。」
戴高樂說的是事實。一九四五年二戰結束時,美國擁有的黃金占全球七五%;到了戴高樂發聲時,美國黃金儲量只占全球三○%以下;到二○一○年,降至一五%以下。
戴高樂是位掌握時代脈動的人,他歷史性的記者會後六天,法國開始領導歐洲各國,把新近累積的美元全部換成黃金。戴高樂曾想提出一個「黃金總匯」的概念,最終目的就是要讓美元貶值,並失去它單一領導的地位。他一心想恢復法國昔日的光榮,計畫一舉將黃金價格提高至七十美元水準,這樣法國就可大賺一筆。但戴高樂的夢來不及實現,一九六八年五月法國學生工人大暴動捲起了法國及歐洲史上一個新的時代;卻相反地阻止戴高樂想終結的「美元舊時代」。
戴高樂最終將任期賭在一場憲法公投,結果失敗,辭職下台,終生未再踏進巴黎一步;直至他葬禮的一天。拖著他的黑色靈車進入香榭大道,總理季斯卡稱「這一天巴黎成了寡婦」,但也在這一天美元穩住它差一點失去的世界貨幣地位。
四十六年後,歐元、美元、日圓,這些不知是紙鈔還是貨幣的玩意兒,一一出現了危機。於是全球又重啟黃金熱;尤其歐債之中希臘國債已確定必將違約,問題只是何時?今年底?明年三月?甚至更快。八月三十一日希臘國會承認今年減赤方案已辦不到,第二季經濟衰退甚至負成長六‧九%;比原歐洲央行估計負三%高出一倍多。義大利一見希臘下場,原八月五日承諾的減赤計畫,二十四天後,八月二十九日總理貝魯斯科尼也喊煞車!因為義大利若依原計畫減赤,各地方政府瀕臨破產,總理的政治基礎「北方聯盟」也將垮台。
曾經繁華的歐洲,曾經逐夢的歐元,如今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而那深不可測的災難洞底,躺著的正是我們今日回顧:永恆閃閃發光的黃金。
難怪古人這麼說著,在礦坑裡掏黃金,與進地獄裡賺外快,其實差別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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